华丽的哀伤,无限的渴望

华丽的哀伤说的是一个唐代诗人。

无限的渴望说的是一个德国作曲家。

这样的提示,答案很简单。

那个诗人是李商隐。除他还能有谁更华丽而哀伤呢!

那个作曲家是勃拉姆斯。我不是总在写他嘛!

他们的关系其实没那么紧密,但今天读《蒋勋说唐诗》,读到李商隐就忽然觉得他们有些相似之处。

先说蒋勋那本书,真是好,让我一下子就重新爱上了大唐,重新爱上了唐诗,重新开始尊敬这片土地的文化。重新,是因为我从前曾深爱过这些。

期间我也并不是把这些全部忘记。我曾经写过童年的这份记忆:

爸爸带我去打鱼或者割冬天用来取暖的荒草。在那人烟稀少,一望无际的东北大草原上,有很多野泡子和芦苇荡。我就看着爸爸把网撒出去或者拿着一个很长把子的大镰刀割芦苇。

有的时候, 有人把一大片草烧掉, 说是这样来年的草会长得好些。在落日下, 草原上如同点着狼烟一样。爸爸一边做事,一边教我背唐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等等。诗与自然是那么的贴切。

中年的时候,我第一次到杭州的时候,写过这样一段:

到了杭州,我感到终于圆了一个多年的愿望,那就是看到了白居易停留过咏颂过的地方。这个诗人,不象李白那样超脱出世,所以不是诗仙;也不象杜甫那样持续地在苦难中呻吟,所以不是诗圣,可是他更像一个常人,讨生活,讨官职,有时沾沾自喜,有时为生活所感叹,我却因此喜欢他胜于他人。“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因为这句话我曾在童年的时候,凝视过故乡的那片草原,为北国的风光而感动。“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因为这句话我在成年的时候,又常常流连在南方的水乡。

到过杭州, 才真正领悟白居易的那句话: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我在另一篇谈印象画派的文章中,写过这么一段:

李白的诗大多是印象派的。三言两语勾勒出窗前明月和落日登高的唯美印象。白居易的“春来江水绿如蓝”更是印象得令人叹为观止,莫奈无可奈何。

不过最伟大的印象,是那种铭刻在心的,不需重新审视却历历在目的印象。人们的记忆力也可以证明这一点:我们很少能记住少时某一天里的每一刻,但却会记住一幅幅的画面,因为那些画面当时给我们的印象太深了。

刻骨铭心的印象总是要投入很多的感情才能铭记,所以这类印象大多和亲情友情有关,尤以爱情为甚。这样的印象三言两语说不清,大概只有电影才能胜任,如“铁坦尼号”中那虽只一日却终生难忘的爱。但即使是在这样的故事里,让主人公感动一生的,大概也只是他们之间在一起的几个瞬间。

人生若只如初见,就是这个意思。

从唯美的角度看,这样的印象虽然短暂, 但瞬间即为永恒。

很显然,我是喜爱唐诗的,但我对李白杜甫理解的不够,甚至对喜爱的白居易也并不那么了解。蒋勋的书讲得美,让我更多的认识他们。

至于李白杜甫白居易到底谁像贝多芬莫扎特,实在牵强附会,我也没有那么想。但是忽然觉得王维似肖邦,哈哈,只因他们都是短诗段曲,比较自得其乐。当然这个比较是我刚刚想起的,非常不经意。

但是李商隐和勃拉姆斯,倒真是有些像。这个像源于他们心底的哀伤,心底的渴望。

《登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蒋勋说李商隐作为晚唐诗人,再没有李白的大哭大嚎,而是有分寸的只是说“不适”。就算落泪,也是暗暗地,轻轻地忧伤。

有点像勃拉姆斯的钢琴曲作品117号,我非常喜欢的一首!按勃拉姆斯自己的话说,那是一首摇篮曲,是"让我所有忧伤入睡的摇篮曲"。

《暮秋独游曲江》

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 帐望江头江水声。

蒋勋说李商隐时,有点嘲弄地讲,李商隐领悟到只要自己的肉身还在,大概情感也就永远存在。对于美,对于自己所耽溺的事物,永远无法割舍,充满渴望。

我无法选出与这首诗对应的勃拉姆斯的曲子,其实,勃拉姆斯每首曲子都是那个样子。正如尼采所说:我偶然发现,勃拉姆斯的音乐会感染一类人,他们忧郁,萎靡,不是在充实中创造出来(create out of abundance),而是为了充实而憔悴(languish for abundance))。如果我们去掉他从前辈大师那里拿来的东西之外,他的音乐剩下的就是渴望,怀念,憧憬和思念(yearning)。

那个字充实,也可以有华丽的意思,充充实实,也常伴随着色彩斑澜,也即华丽。在华丽充实当中写不出“明月出天山”“长河落日圆”的气度与气魄,倒是会出现一种颓废感伤。那也是尼采说勃拉姆斯的话。

但其实,尼采没有懂勃拉姆斯,很多人也没有理解李商隐。当我听勃拉姆斯的时候,我不可能有象听贝多芬第五第六或第九交响曲那样的昂扬激情,可是呢,我也不会有贝多芬第八钢琴奏鸣曲里的悲怆。我可能会有些忧郁,但也谈不上萎靡。虽然不在充实中有所创造,但也没有为充实所憔悴。但是尼采说的一个字却非常对,我的感觉很真切,那个字,就是Yearning,就是渴望!

Yearning,Yearning,渴望,渴望,到底渴望什么呢?说不清,一切,美好的东西,以及回忆和憧憬。

就是这么简单,渴望。没有格里格的高山冰河,没有德沃夏克的大峡谷,没有斯美塔那的祖国大河,没有贝多芬的世界大同,没有巴赫的通天之路,没有莫扎特,没有。。。只有一个人内心的渴望。

同样对李商隐来说,蒋勋的话也很准确:李商隐有很大的眷恋,没有眷恋,不会说夕阳无限好,就是因为生命这么好,才会惋惜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的那两句诗写的是繁华与幻灭,舍不得的是眷恋,舍得的是幻灭,人生就是在这两者之间纠缠。

《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唯因眷恋,才格外真诚格外认真的生活。只要活上一天,就要吐丝,就要燃烧。就要写出最精美的诗篇,就要写出最精彩的曲子。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真正的华丽是在回忆中发生,因为当时惘然,都是此情可待成追忆。


《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你问一句,我答一句。答非所问,来回缠绕。李商隐个性上有些纠缠不清,不清不楚。勃拉姆斯到底怎么样呢,也有些类似了。

但都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