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的正常,正常人的疯狂 -谈梵高和高更

我在伦敦的时候,喜欢梵高,不喜欢高更,但这不过是我心底的一些想法而已,并没有跟别人说起。

可是有一天,我说要去看高更的画展,一个同事说:“David是要去比较高更和梵高,因为他喜欢的是梵高,他对高更有偏见,是高更伤了他喜欢的画家。”

这吓我一跳,他怎么会知道我之所想,莫非我什么时候说了梦话!

他说,因为你谈过你的审美观念是瞬间即为永恒,你还说过你不喜欢神秘。

我想了一下。还真是那么回事。我喜欢梵高,因为他的画都是一个瞬间的印象:一棵活在花盆里的向日葵,一个布满星斗的夜空,一个走了样子的教堂,一群从麦地里飞起来的鸟。那符合我的审美观念.

高更不同,他大部分的画里有众多的人和灵,有太多的含义,很神秘。


而且,那时候我觉得这两个人,一个是真诚的疯子力图正常,一个是不真诚的正常人试图疯狂。

当然,这些都是我在伦敦时的想法,如今,我已经更加理解高更。

为什么我认为梵高是一个真诚的疯子力图正常呢?

梵高的精神疾病,是与生俱来的。在给弟弟利奥的信中,他说:“我们的神经问题,一定是和我们的艺术家生活方式有关,但也是由于躲不过的遗传。看看我们的妹妹维尔,她从不喝酒,生活也很检点,可是你记得她的一个画照,脸上的表情完全是疯癫状。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家的过去,精神疾病延续很深。”

后来,疾病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可是,梵高从不抱怨。他留下的书信都非常沉着冷静,好像生病受伤的不是他。有一天我读劳拉卡明的《面向世界的脸-关于自画像》一书,她说:“不论忍受多少痛苦,赤贫和孤独,梵高就是没有抱怨,甚至不在他的自画像中表现出来。他的自画像里没有自怜。”

她的话,和我的想法完全一致。使得我不得不把她的一些话译出来:

“这似乎不可思议。文森,我们这样亲切称呼的这个人,可以说是艺术史上最不幸,最冤枉,最可怜的艺术家。这个孤独的家伙每次挣扎着想如小鸟那样唱唱歌,可是环境和病症,都像个喜欢凌辱别人的流氓孩子,用一个弹弓就把梵高这个小鸟击落下来。他做传教士不成,做艺术销售员不成,谈恋爱也不成。据说生前一幅画也没卖出去。生了病伤了自己却被视为危险人物。最后,在生命的最低点,没有任何朋友,在一片乌鸦的叫声中开枪自杀。可以说,在所有的画家当中,梵高最接近于为艺术献身的烈士。如果他选择发点牢骚,说点伤心话什么的,我们都会理解。

可是他没有。梵高不想在他的艺术里表现出这个不幸。他的自画像里显出的一点忧伤和不正常是我们根据所了解的背景而想像而知的,他本人则是要把忧伤留给自己,而让作品只有刚强的一面-那力度是可见可碰可感的。虽然越如此,人们越感伤。

看看那幅《一只耳朵有包扎的自画像》:很自然,大多数人都觉得这幅画表现的是最痛苦的梵高。他表现了伤残,梵高那著名的,或者说最臭名昭著的自残。那画的题目似乎浓缩了他所有的悲剧,可是这题目不是他自己起的,他无非就是画了张画。在给他弟弟利奥的信中,他仅仅是说:四分之三长度,背景较淡,脸较白,一些头发有点黄,好让它有些颜色的效果。

梵高不经意的这样说,其实那颜色的效果是相当大的!大衣是绿色的,扣系得紧是为避寒,眼睛水绿,墙是黄的,因为那是在阿尔,我们熟知的那个黄房子里画的。“黄色”,梵高说,“是希望的颜色“。所以黄色总是出现在他的画中。在这幅画里,他虽然缠着绷带,可是他的面容是安详的,那是在他熟悉的屋里,所有的东西都在,他很自如。绝对没有去表现他的不幸。

那幅画应当是在1889年的一月画的。在那不久前的圣诞夜,他和高更去看一个画展,然后对伦勃朗的画开始了争议。火气一大,病症一发,梵高把自个的右耳唇割了下来,送给他认识的一个女子。在医院住了些日子才回来。这一段时间里,他给弟弟写了很多信,不光是谈对艺术的梦想和追求,还有他如何希望能得到安宁。可是,事与愿违,房东想把他赶出去,邻里在抱怨,警察在监视,钱在用光,高更还在催着要梵高答应给他的一幅向日葵画。他应当是生活在极其困难当中。

对于那些把梵高看成艺术圣人或烈士的人,这幅画如同是耶稣见证。后来模仿他的现代画,甚至恶作剧似的把他画成血淋淋的样子。但那不是梵高所要表达的。他的画笔比往常要慢,很小心的放上颜色,好像病还没完全好,试着让画板不要抖。没有平常的漩涡,长而有力的笔锋。耳朵上的绷带纯属偶然,或者只是个道具,和帽子,衣服起到的作用是一样的。”

我觉得,和人们想像的正相反,梵高的画其震撼性不是源于那神经质的成份,而是那疯者偷来的片刻安宁。他告诉弟弟:“在那频繁的疾病之间,我是绝对的正常,但是那病一复发,实在是可怕,什么也做不了。不过那让我在能工作时更加努力和认真,就如矿工在井下,时时有危险,所以要赶紧做完。”

他的书信永远是清楚的和安静的。直到自杀,口袋里给利奥的信还在鼓励弟弟。

他是个真诚的精神病人力图能够正常。

读他的书信,我同意很多人的说法,那就是:即使梵高把他所有的画都打烂,他的信也足够奠定他的历史地位。我们说,克利斯朵夫表现了人类对艺术创造的那种强烈的渴望,那毕竟是小说里的人物。可是梵高:他生动,真诚;境况虽然惨淡,内心仍存希望;他的目光和心力敏捷,造物主呈现给他的一切都能成为创作材料。他给弟弟利奥的信中说:尽力去发现美,大多数人看不到那些美 (“Find things beautiful as much as you can, most people find too little beautiful" .)

在阿尔的一年里,据说他画了200张画,我难以想像。画布还尚未干,他又坐下来写那些极富内容的信。如果再加上疾病拖延的时间,这家伙如果不是铁了心,就一定是个疯子。1883年他给利奥的信中说:”我不能奢望活很多年,可是我确信我的责任-我已经在这地球上走了30年,为感谢这一点,我要用我的画留个纪念。“人被放到地球上,不仅仅是满足于快乐, 诚实,他在这是要成就一番事业,….来超越一般人赖以生存的粗鲁野蛮。” (“Man is not placed on this earth merely to be happy; nor is he placed here merely to be honest. He is here to accomplish great things through society...to outgrow the vulgarity in which the existence of all individuals drags on." )

2010年夏天,我来到法国南部。在圣瑞米(St Remy),我减慢车速,打量着那些建筑和树木,试图感觉梵高在精神病院里写他那些书信时的心情。在阿尔(Arles),我在一个小饭店里一边吃中饭,一边看着对面的那个小旅馆。然后走进去,看那旅馆内院的黄色,那被梵高加重了色度的黄色。那是梵高到南部的第一个住处,他的心情是好的: “太阳泼洒着鲜艳的黄色,像纯金色的雨,所有的线条都很可爱。”


现在看高更。

高更和梵高一样,也是很晚才入道。原来是个银行家,干得相当不错,很快娶了能干的妻子,置了地产,生了五个可爱的孩子。可是他忽然发现了自己的绘画天才,于是离家出走。而且他认为西方世界都已被金钱和现代文明所污染,所以一定要到遥远的塔希提群岛去找到原始的东西才行。在那里他给自己建了个号称天堂乐园的房子,找了个当地的幼龄女孩陪伴,画了那些塔希提女子丰满的侗体还有那些神秘的东西。


但是闭上眼睛想一想,如果没有高更,就没有这些画,艺术实在是少了一笔东西。他的东西真的还是很非常震撼人心。

只是,他的东西与我在那个时候的审美观念相悖。他震撼我的东西是那些神秘性的东西,比如:一个躺着地女人,旁边画个死神,或者一只狐狸。他画自画像时,背后还要有个基督像,或者干脆把自己弄成基督。

我那时觉得,高更是在故弄玄虚,一个不真诚的正常人在试图疯狂。

多年以后,我已经能更好地理解高更,不过这个在别的文章里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