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林斯顿这里来来去去有很多名人，大多数是物理学家和数学家，如爱因斯坦和冯诺伊曼。我从前知道了这些名人的故居或工作过的地方，就会到这些地方的门前转一下。但今天，我跑步去枫树街21号看的这个，并不是这样的人物。这个人叫厄尔·白劳德（Earl Russell Browder；1891年5月20日－1973年6月27日），他在1930年至1945年间任美国共产党总书记，两次代表美国共产党竞选美国总统。他1973年在这里逝去。

不过他之所以来普林斯顿度晚年，还是和科学有很大关系。他的三个儿子都是有名的数学家，分别担任过芝加哥大学，布朗大学，普林斯顿大学的系主任，其中两位做过美国数学协会的主席。老白劳德在二战之后被本党扫地出门，老无所归，就投奔小儿子比尔。我在这里读书的时候他还在，当然，我那时并不知他这个人，因为我不是数学系的，更不知他的典故。

这个老白劳德与中国有不浅的交情。他1921年加入美国共产党，与中国共产党建党同一年。1926年12月，受赤色工会国际派遣，白劳德与英国的托马斯·曼、法国的雅克·多里奥特组成国际劳工代表团，访问中国。他们1927年2月17日抵达广州。由谭平山陪同，访问了广东、广西、湖南、湖北。4月8日白劳德在汉口烟厂工会的欢迎大会上致辞。在上海组织泛太平洋产业工会。亲眼目睹了四一二事变上海工人血流成河，撰写了《民族主义中国的内战》，以日记形式记载了在上海的所见所闻。1927年5月20日至26日，在汉口组织召开了第二次泛太平洋劳动会议，会议决定在上海成立泛太平洋产业工会书记处为常设机构，白劳德任书记处书记、机关刊物《泛太平洋工人报》主编，在上海工作期间结识了宋庆龄、何香凝、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1927年8月五大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政治局候补委员。1928年底，白劳德离华回到美国。1929年3月六大，美国工人党改名为美国共产党，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1929年10月增补到美共书记处，分管宣传鼓动工作。

就在他来中国之前，他从美国第二次去苏联，遇见了他未来的太太，瑞萨博克曼（Raissa Berkmann），她是一个圣彼得堡出生的犹太人，圣彼得堡大学法学毕业，又在莫斯科大学教过课。看照片她是有点像居里夫人，难怪这三个孩子都很出色。

当老白劳德把妻子从莫斯科带回美国的时候，一并带回一个佣人，这个佣人与他们一起生活了40年，KGB的档案里有资料显示，这个佣人也身兼观察白劳德这个美国共产党领袖的任务，听起来还有点别样“潜伏”的味道。

在他做美国共产党总书记的时候，把美国共产党与美国的国情相结合，提出了具有美国特色的共产主义口号，“共产主义时二十世纪的美国主义”。斯大林曾说：“美国共产党并不是我们建立的，是美国人自己建立起来的”。话虽然这么说，白劳德还是经常去苏联取经的。共产主义的精髓应该是差不多的，我最想记住的一句他说的话是：“我们共产党人不区分好的还是坏的宗教。对我们来说，宗教都是坏的。”（We Communists do not distinguish between good and bad religions, because we think they are all bad.）

1944年共产国际解散后，白劳德开始宣扬其“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和平共存”思想，并在当年美共12大上宣布解散美国共产党。这一举动遭到了威廉·福斯特等人的激烈反对，1945年，福斯特等人宣布重建美共，并解除了白劳德的职务，1946年2月将其开除出党。

1950年三月30日，在美国下城格林威治村的韦伯斯特剧院，这是已经是前美国共产党总书记的白劳德和美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独立社会主义联盟即劳工党领导人沙克曼（Max Shachtman）进行了一场著名的对话。在这场对话中，白劳德还在为斯大林政权辩护，但是沙克曼已经不再这样想，他对白劳德说，你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没有被斯大林弄死，只是因为你在美国海岸线这边是安全的。

沙克曼谈起这件事时说：“我看着他站在讲台上，我对自己说：匈牙利共产党警察头子雷克被枪毙，保加利亚共产党头子科斯托夫，也死了。前面这个白劳德，只是因为地理环境的偶然因素还活着，他站在那里，实际上是具僵尸而已。”

沙克曼的影响也很大，他是美国劳工联合会和产业工会联合会（AFL–CIO）主席乔治弥尼（George Meany）的导师。

白劳德不是就当了美国共产党总书记，生了三个著名的数学家而已，他还和目前人们经常说的“马格尼茨基“法案有关系。这是因为他的孙子。关于这段内容，我基本摘自公公号“二大爷Alex”的文章。

　　1996年，俄罗斯还没有从苏联解体的阵痛中苏醒，但是瓜分国有资产的狂潮已经掀起。在叶利钦的主导下，原国有的大型垄断企业被以低廉的价格私有化，少数俄罗斯权贵分享了这场盛宴，摇身一变成为经济领域的新寡头。

一、 红色的基金经理

英国的一个基金经理威廉·费利克斯·布劳德（William Felix Browder）瞅准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准备在俄罗斯收购某些垄断企业的股权，大干一票。当时大部分西方资金对于俄罗斯并不看好，并不愿意冒险。

但布劳德不同，他其实是个天生的粉红——他的祖父厄尔·布劳德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就是个狂热的社会主义拥护者，专门在苏联进修了五年。回到美国后于1930年至1945年成为美国共产党领导人。在意识形态对立的麦卡锡时代，厄尔·布劳德曾经被两次收监。

正因为有此渊源，布劳德对于自己的祖国——美帝，十分不待见，大学毕业后就跑到英国从事投资事业，并在1998年入籍英国，放弃了美国国籍。因此他对俄罗斯有天然的好感，并愿意冒险就不足为奇了。

1996年，布劳德成立了“冬宫资本”（Hermitage）。携2500万美元杀入正在私有化的俄罗斯股权市场。那时候的俄罗斯，寡头横行，无法无天，正值所谓的“狂野东方”时期，一波又一波的收割急速席卷着俄国人积累了上百年的财富。布劳德也收获颇丰，仅仅在两年中，他的股权投资就成长到10亿美元。

但残酷的现实很快就击碎了布劳德那颗红色的心。

二、俄罗斯的陷阱

1998年，布劳德发现，他所投资的几个俄罗斯大型企业——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大型石油公司Surgutneftegaz，Avisma，Sberbank等企业，几乎都存在严重的管理腐败和公司渎职行为。

作为一个来自西方的股东，布劳德显然图样图森破，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想得有点多，想当然认为自己对这些黑暗面有说三道四的必要。他公开宣称，“如果你不希望投资被偷，必须成为股东维权人士”。他举行了新闻发布会，把“潜规则”统统翻了出来，给记者喂猛料，介绍了寡头从事资产剥离，浪费性支出和摊薄股票的方式。

断了寡头们的财路，这下大家就不能愉快的玩耍了。

布劳德先是被自己投资的公司Avisma起诉“非法转移资金”，随后又被指控逃税、洗钱，2005年俄罗斯税务部门干脆直接封了“冬宫资本”在莫斯科的办公室，查封了全部财产，布劳德被俄罗斯政府列入黑名单，认为是“对国家安全的威胁”，被禁止入境。布劳德在俄奋斗十年，最终一场空。

布劳德不甘心多年打拼的心血付之东流，于是找了一个35岁的专业会计，谢尔盖·马格尼茨基（Sergei Magnitsky）为自己证明清白——但显然，清不清白并不是俄罗斯想要的答案。布劳德可能也没有料到，他这个举动，不仅断送了马格尼茨基的性命，也煽动了其后引发巨变的蝴蝶的翅膀。

马格尼茨基

三、小会计的发现

马格尼茨基其实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会计。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专业操守。他在审计“冬宫资本”账目时候发现，被以“逃税”名义查封的资产，居然被俄罗斯官员重新注册，然后以3家冬宫控股公司的名义伪造退税申请，总计退税2.3亿美元，而莫斯科的税务局几乎闪电般就批准了退款。至于这笔钱去了哪里，最终流进了谁的腰包，没有人知道。

而且马格尼茨基还发现，这种操作手法并不是唯一，大量的合法财产被如此轻而易举的转移。

在马格尼茨基找出的证据下，“冬宫资本”提起了诉讼。被新闻界曝光后，俄罗斯官场颇为震动，丢脸之余大为光火，作为“冬宫资本”代表的马格尼茨基遭受多次死亡威胁，连他的律师都建议他离开俄罗斯。想想也是，外国老板的财产被偷，你一个拿工资的小会计，何必要拿身家性命和权贵们死磕呢？死磕了又有什么好处呢？

但就像猪很难理解人的价值观一样。这个世界之所有总让人觉得有所期待，也许就是有坚持形而上的道义的傻瓜的存在。马格尼茨基这个小会计就是这种人，非常倔，不仅不走，还坚信通过打官司可以讨回公道。

2008年12月，该来的终于来了。马格尼茨基被指控伙同布劳德“逃税”而被捕，在接下来的11个月中，为了秘密审讯，他被从一所监狱转移到另一所监狱，每次都没有躲过酷刑。但让人惊叹的就在于，这个命在旦夕的小会计始终不认罪。

2009年11月16日，酷刑致病而又得不到治疗的马格尼茨基，再一次被关在牢房中，戴上手铐遭受暴打。然后，还没有等到审判的他永远的闭上了嘴。

四、布劳德的努力

对于马格尼茨基之死，作为老板的布劳德深感愧疚。更让他愤愤不平的是，一条命换来的不过是俄罗斯官方罚酒三杯——几个低级官员受到了警告，没有一个人面临刑事处罚。

出离愤怒的布劳德回头想起了自己厌恶的祖国——美帝。因为只有美帝有实力替他伸张正义。2010年布劳德带着所有资料和证据前往华盛顿，开始了为一年多的游说生涯。最终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成功地说服了民主党参议员本杰明·卡丹，提交了《马格尼茨基法案》。顺利通过参众两院批准后，于2012年12月14日由奥巴马签署成为法律。

尽管美帝历史上关于制裁的法案多如牛毛，但之前基本上都是针对国家或者团体的。《马格尼茨基法案》是史上第一个针对个人违反人权行为的全球制裁法案。它不论起因，只问结果，也就是不管是职务行为还是体制行为，只要你参与了涉及人权的施暴，就要负责。法案的核心要点是：

禁止以国家或体制之名施暴的有关人员拥有美国签证和资产，并禁止使用美国以及和美国有关的银行系统。

由于世界上没有几个银行敢说自己和美国银行系统无关，所以这个一旦被这个法案列为制裁对象，基本就等于在全世界都无法藏匿和转移资产——只能在自己国家玩。再牛逼的银行，也不可能为了几个客户而放弃整个美元业务。

这个法案生效后，接下来的6年中，至少有31个涉及马格尼茨基案件的俄罗斯官员被制裁。自2012年以来，普京一度将废除《马格尼茨基法案》作为其最大的外交政策重点。但是他的努力都没有奏效。为此，恼羞成怒的俄罗斯当局于2013年7月缺席审判布劳德，判刑9年……

布劳德

五、深远的影响

推动法案通过之后，布劳德再接再厉，于2015年出版了一本书：《红色通知：关于财务，谋杀和一个人为正义而奋斗的真实故事》，详细的披露此事的来龙去脉，作为对马格尼茨基的纪念。这本书在美国大热，售出了35万本，随后被好莱坞搬上银幕广为人知，再一次推动了法案的执行。

2017年12月，美帝根据此法案宣布执行制裁13名严重侵害人权与贪渎的外籍官员，另有39名与这13人相关人士或实体，也遭到制裁。

《马格尼茨基法案》看起来不过是一个针对特定案件、特定官员的普通法案，但由于其开创了制裁“个人作恶”的先河，具有极大的延展性，在全世界引发了蝴蝶效应。

除美国之外，近年来相继有英国、瑞典、法国、加拿大、德国、荷兰、丹麦、澳大利亚等14个国家和地区已通过本国的《马格尼茨基法案》。欧盟也在2019年3月通过压倒性通过决议，敦促全部28个成员国都要制定类似问责法。

可以这么说，这个世界值得转移财产的国家，不是已经立法就是准备立法，大好的后路真是不多了。

这种全球主要国家就同一问题统一立法的态势，可能是布劳德在争取立法之处没有想到的。长远来说，它将改变了无数权贵的命运。

六、接下来的余波

奥巴马是个很会举旗，但不喜欢落实的人。虽然《马格尼茨基法案》是他最重要的政治遗产之一，但奥巴马在任期间并不常用。这个法案真正发扬光大其实是在不怎么举旗，但很喜欢落实的川建国任内。当然，更在意贸易谈判的川建国本来也不怎么想用，但形势比人强，想作死的人谁也拦不住。

在国会两党近两年空前一致的制裁呼声中，排山倒海的情绪终于推动了法案的执行。

实际上可以这么说，美帝最近几年通过的我们熟悉的那些“粗暴干涉内政”的法案，全部是《马格尼茨基法案》的延续和细分。《马格尼茨基法案》是纲，其他全是目。

由于之前没有大面积执行，可能它的威力和影响还不明显。但是真的到肉之后，可能很快就能体会到它带来的震动。实际上自从美国通过此法案后，全球约70个非政府组织的联盟，一直致力于提供信息，希望引发制裁。

就如同战场上大面积的杀伤可能并不奏效，一个精准的斩首却能事半功倍。个人制裁所要达到的效果就是这个。

那个俄罗斯的小会计，我想总有一天可以瞑目。因为他勇敢的坚持，那些以他名字命名的法律，才得以让无数飞扬跋扈的权贵胆寒，为更多的命如蝼蚁的人彰显正义。

202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