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远行这个词,在今天这个航空及网络时代,已经没有从前那种“远望可以当归,悲歌可以当泣”的游子意境了。从马德里到纽约,从罗马到上海,十几个小时就到了。到了之后还可以和家人报平安,网络视频相见,没什么可牵挂的。然而在哥伦布,马可波罗,或者李白,杜甫那个时代,远行一次,一别经年,甚至不知道是否能够活着回来和亲人相见,远行这个词一定是相当沉重的了!

就在三十多年前,从中国的一个省到另一个省,或者从一个省的一端到另一端也都还是难事。我在上大学之前就从没离开过家乡的那个省,每次看着父亲年轻时在北京天坛前照的像片,我便十分羡慕他。但那时的条件,让我觉得去一趟北京就如同登天一样难。

所以当我选择大学的时候,我很高兴地决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上学路上可以在很多从前对我来说远在天边的地方下来看一看,不过这也是自找苦吃,因为中途下车后再上车时,经常是十几个小时没有座位。由于费用和时间,有时一年最多只能回家一次,所以“家”变得非常地遥远。当父亲出差去学校看我时,我是那么地高兴,而当他乘坐的火车开动的时刻,我又会感到无比的孤独和失落。

离家太远的感觉让我对远行的看法有所改变,所以在毕业的时候,虽然早已决定留在学校继续读研,却在最后那个炎热的夜晚,告诉未来的导师,我要回老家了。可是这个决定又让我远离了我的大学,那些美好的记忆都随之变得遥远。多少年不曾再回到那个城市。过去的事和校园,只偶尔在梦中出现。

不过,也许是这段经历,让我有了远行的习惯。我没有用“旅游”这个词,因为旅游可以概括为到一个有名的地方,或者在一个有名的建筑旁照个像。这个说法有些极端,但旅行社那些名目繁多的项目多半就是让人达到这个目的。我也没有用“度假”这个词,比如说一家人到加勒比海,到迪斯尼乐园,到青岛,这主要是度假,不是旅游,更不是远行。还有一个词是“郊游”,就是到离家不远的景点去转一转,不是度假,又不远,故称为郊游。

和远行意思最接近的是旅行。它们的共同点是行者与他所去的地方有一种交流。他若有所思,对那块土地有所希冀,而那块土地对他也极其善解人意,像是在等待着他,甚至有时还会给他一个惊喜。

由于这种交流的存在,旅行者最好是一个人上路。这一点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同意的人,比如说英国著名散文家哈兹利特(William Hazlitt,1778 – 1830),就说过:我一个人在旅行的时候根本不感到孤独,因为我有大自然做旅伴,这已经足够了。找个人做旅伴,一边走一边谈有什么好呢,大自然的美又不是谈出来的,而是从一个人的内心感觉出来的。

我明白哈兹利特关于独来独往旅行的意思,但觉得这不可能做到,其定义也不清楚。首先,如果你读的书多一些,阅历深一些的话,那些书的作者,或者跟这个旅行有关的人和事,就会伴随着你旅行。你没有同伴来交谈,心里却在和另外的一些人做交流。所以,独往独行只具有形式上的定义。

即使是形式上的独行也非常容易变成结伴行。比如学生时代,有一次我要室友为我保密,旷课作一周的独行。可是在华山脚下的一个小旅馆里,我遇到了两位头上扎着白头巾的陕北老汉,让我搭他们的吉普车旅行,我怎么可能拒绝这么有趣的事呢。即便是现在,我在旅行中也时常会在路上遇到一些有趣的人或家庭,结果又会和他们结伴而行。

远行,首先当然要远,时间要长。无法做太多计划,甚至回不回得去家都不一定。远行不是去看热闹,也不一定是去看风景。大多的时候就是到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或工作。比如马可波罗在杭州竟做上了中国的地方官。哥伦布也是回了又走,走了又回,最后差点回不来。

远行出去长了,会对新的地方产生眷恋感,从而造成远行方向性上的混淆。比如留学是远行,可是后来呢,海归还是归海哪个算是远行就不好说了。我在青春年少的时候,到了美国,在那里求学,工作,度过了了十几年,然后到了欧洲,(后来又到了香港),如同绕着地球转似的。当想到下一步的时候,真不知道是应该前行还是后行。唯一能做的,是把这个远行,更多的是把我思想上的远行纪录下来。

人生最长的一次远行,莫过于来到这个世上走一回。对于这次远行,我们完全不能确定,我们不知道未来的世界是什么。信神的人忙忙碌碌一生都在做回家的准备;不信的则把这个凡世新家看得理所当然。无论信不信神,人们大抵都想把这次远行的时间尽可能地拉长,只有少数人想匆匆结束。我是属于那种不知道不问,只想有个有趣经历的远行人。所以我常常告诫自己,一定要善待自己,善待和我一起远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