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哲艺咖啡馆的古典音乐

母校位于小城的南郊,从前很乡村,夜晚没什么灯光,也没什么店铺。学生们大都很用功,学的东西都是与物理有关的,很枯燥。后来,有人在校门外开了家咖啡店,大家常去那里打发寂寞。记得那家店叫“科哲艺咖啡馆”。名不虚传,大家聊的主要是科学哲学艺术的东西。


我离开了母校,但偶尔回去,也要去那家咖啡馆坐坐。有一次我去,看着人多,还即兴做了一次古典音乐讲座。忽然想起这事来,觉得把那次讲座的内容整理一下,可以作为一篇古典音乐入门的文章。

我的讲座是在巴赫的音乐中开始的(https://www.youtube.com/watch?v=15ezpwCHtJs)。我说:

今夜我给各位呈上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听,也谈一下古典音乐的入门知识。请举杯,不管是咖啡,茶,还是酒。让我们庆幸曾经进出过母校的校园,从而成为今天的你我。

(大家举杯,齐喊“裤子大万岁!”,场景甚是感人,让我哽咽了一下。)

巴赫是在1742年写下这些著名的曲子的。这件事与咱母校有些关系,我这样说你一定有些惊讶,巴赫与我校有何关系?

1742年,那年巴赫还没有到波茨坦腓特烈大帝的宫廷里,他是五年之后才去那里的,写出另一组有名的曲子,叫做《音乐的奉献》。但是,数学家欧拉却在这个宫廷里。这时,有个家伙叫做哥德巴赫,就是巴赫的名字前面加了个歌德。他给欧拉写信说:我有一个未证明的猜想呢,每个偶数都能表示成两个奇素数之和。比如,1742=1723+19。素数就是出了1和它自己不能被其他整数整除的数。

哥德巴赫的这个猜想,困扰了两个世纪的数学家。后来,在1977年,这个猜想竟然让全体中国人民为之发狂,因为我们出了一个陈景润,好像这个猜想非中国人解决不可了。然后举国为了这个目标开始学科学,咱母校就是最发狂的一个,除了哥德巴赫猜想,我们还要解决基本物理问题,所以我们大家为了这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来了才发现好枯燥,解决哥德巴赫猜想也不容易,但是我们不能忘记这个伟大的目标啊,所以我们来到这个咖啡馆,把“歌德”两个字去掉,大家来听巴赫变奏,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

关于这部变奏曲是如何创作出来的,有个传说,来自于巴赫传记作家约翰·尼古拉斯·福克尔:

[对于这部作品] 我们必须要感谢来自前俄罗斯驻萨克森候选国大使Kaiserling伯爵的激发。他经常在莱比锡停留,并把哥德堡这个宫廷羽管键琴师也带往那里,为的是让巴赫给哥德堡教授音乐。伯爵经常失眠。在这个时候,住在伯爵家的哥德堡就只好通宵呆在前厅,准备在伯爵失眠的时候为他演奏。……有一次巴赫正好在场,伯爵就说他希望巴赫能为哥德堡创作些键盘作品,作品最好能有流畅和活泼的特点,以便在他不眠之夜的时候能使他高兴起来。巴赫认为实现这个愿望的最好方式是通过变奏曲。这类作品是基于不断重复的类似和声为基础,也许这个可以让伯爵能最后睡去?此后,伯爵总是称他们为“我的变奏曲”,从未厌倦,相当长一段时间失眠的夜里说:“亲爱的哥德堡,请为我演奏我的变奏曲中的一首。” 可惜这些曲子并没有成为“他”的变奏曲,倒成了《哥德堡变奏曲》。巴赫大概从来没有收到像这个作品那样多的回报。伯爵奖了他一个高脚金酒杯,里面装了100个路易金币。当然了,礼物再大,也不足以支付这些作品的艺术价值。

有人说这个故事完全是虚构的,但是,无风不起浪,总有些联系吧。再说,在没有更完美的故事代替之前,让我们就享受这个故事吧。请举杯,庆祝这个伟大的音乐和它的故事。

(大家又举杯高喊“裤子大万岁”,让我又激动地哽咽了一会。)

故事里提到的“不断重复的类似和声”是什么意思呢?首先要知道“和声”。和声的英文原来是和谐harmonic,不论是中文还是英文听起来都很美妙,其实也是枯燥的物理啊。声音就是频率,和声就是把两个或更多不同的但是和谐的频率放在一起。你可以听到这些不同的音,但是加在一起听起来更美妙。

声音的频率是怎么决定的呢,比如就说一根弦,也就是一根线,它两边固定,即长度固定。长度固定,震动就有个频率。你想改变音高,或者琴弦长一点或者绷紧放松。比如演奏会前concertmaster 带领大家调音准,就是通过改变琴弦松紧统一音高。

但是即使长度固定,唱出来弹出来或者拉出来的也绝对不只是一个频率,而是有一个基频,和一些基频整数倍的一些频率,它们就是泛音,通常,高阶泛音要仔细听才能听到。但有的乐器,某个泛音会比基频声音要高。

这个有关频率的东西学物理的更容易明白,所以学物理的听古典音乐占些便宜。泛音为什么要存在,是物理现象吧。反正一根弦震动,可以想像它一半的弦也有自己的震动,因为更短,所以频率更高。1/4的弦也在自己震动,以此类推,有很多泛音,虽然那些泛音的强度逐渐减弱。

不同的泛音,它们的存在和强度,造成不同乐器的区别。即使是弹奏同一个音,钢琴,小提琴,圆号,都因此大为不同。同样,同样说话,两个男人的声音不同,两个女人之间的声音也不同。如果没有泛音,这世界上的声音会很单调,没有“磁性”,没有“性感”。人的声音其实有更多的频率,因为人的声带并不是一根弦,而是一片,更像一个鼓面的震动。也许这是为什么中国有句古话,说是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但这不过是强调人的声音具有更丰富的感情,一个上好的器乐当然可能比一个丑的人声更有表现力。而且,正如Perlman 所说,每个小提琴手拉出来的声音都不一样。这与琴弦有关,与琴身有关,更与表演者的处理有关。甚至,一把琴被某个演奏家演奏多时,琴的物理状态会随之改变。有专家说:提琴的音色随人,而且随得厉害。小提琴家A拉某把琴拉久了,这把琴的分子排列结构都跟着变化、逐渐定型,就形成了一种A音色。再交给小提琴家B,又会形成B音色。就连我们自己的嗓子,随个人随的厉害,情感啊,经历啊,不仅仅是年纪变化所引起,所有有的歌星又独特的嗓音。

上面说的泛音啊,和声啊,强调都是不同的频率在同一个时间的叠加,但,音乐是在时间轴上流淌的,不同时间上的高低音,构成了曲调。

这句话很浅显,大家都知道,强调这个的用意是引出更丰富的音乐知识。

我在中学的时候,音乐课老师教我们唱歌的时候,为了不太单调,就让一组人先唱,然后后面一组跟上重复唱,有种此起彼伏的感觉,俗称“轮唱”。

一开始,就是轮唱,后来,后一组的有些变化,甚至能独立成曲。但是这两个曲调总不能毫无关系,它们肯定是要互相衬托的了。

再往下演变,就可以演变出古典音乐了。

有一年,确切的说是2011年七月,同学张红带着她的儿子去伦敦,正好到我家坐坐。她儿子捧这一本书,叫做《哥德尔,埃舍尔,巴赫 》,他后来去了牛津,成为校小乐队的一员。

而这本书的简易本,是我们上大学时《走向未来》丛书中的一本,叫做《GEB-一条永恒的金带》。所以我很自得的对他说,老子年轻时也读过这本书。

几个星期前,我在成都宽窄巷子里的三联书店看见这本书的中译本,很厚,比《走向未来》丛书那本厚很多,我才知道我以为我读过那本书,其实很多内容根本没有读到。或者,也许那时我读了,也没了解多少。不说哥德尔的数学,就连巴赫我那时也不懂啊。现在我终于可以欣赏巴赫了,可以再重读这本书了。


“卡农”(Canon)是听古典乐,尤其是巴赫,最好要有所了解的知识。它的基本点是先推出一个主题,再由各个不同声部分别唱出主题的副本。轮唱就是最简单的卡农。

但是,大部分的主题这样唱起来是不会和谐的,因为后边唱的副本会与主体不同,造成困扰。为了使一个主题,能够成为一支卡农的主题,它要使得后边唱起来要与前面是相和谐的。这就有点像古诗一样有些要求,或者像个游戏了。当然这样说玷污了伟大的巴赫音乐,但是不妨先这样入门。

也就是说,每个音符必须能起到两种三种甚至四种作用:首先它必须是旋律的一部分,其次他必须是同一旋律的和声的一个部分。

如果我们说唐诗讲究平仄,想想看,卡农有多复杂,当然,也很有趣。但是,大自然里的卡农是个到处都在的东西,是什么?DNA,DNA的螺旋结构。

卡农的第二个形式,比轮唱复杂些,就是主题和副题正好相反。第一个主题向上跳几度,第二个就向下跳几度。

还有一个相对简单的形式,叫螃蟹卡农,也许有点像螃蟹走路,横着。就是副主题与主题相反顺序,倒着走,走到最后,副主题与原来的主题一个样了。

当然,这些虽然复杂但是很机械所以相对简单的形式。真正复杂的就不能这样机械了。不仅形式变化,内容也会有变化。

前面说到和声是把几个不同的声音放在一起,这就引出一个也很熟悉的名称叫“和弦”。和弦是好听的定式。比如Do-Mi-Sol这三个音放在一起就好听。好听的物理原因,据说是由于各音间保持一定的紧张度,音响协调丰满,并合乎泛音的自然规律。

音乐的情感是怎么来的呢?很多吧,但有决定作用的是所谓的大小调。我不知道为什么人听了大调就觉得明亮欢快,小调就有些悲伤。大小调什么区别?还真是就差那么一点点。比如三和弦,Do-Mi-Sol,Do和Sol都一样,但是中间的那个Mi,大调是329赫兹,小调是311赫兹,就差那么一点点,17赫兹!可是,差一点,差很多。有个例子,《浏阳河》是大调,改成小调就成了日本音乐,日本人美学是物哀,对他们来说悲伤的好听些。

这里不是说大调比小调美,打动人的曲子很多是小调。大调激昂,向上,欢乐,直接了当。而小调的内涵更曲折动人,让人激发出丰富的情绪感受,更多的想象力。

讲了这么多,就差一点点就是古典音乐欣赏大师了!是什么呢?音乐的结构。

结构,即形式,是至关重要的。旋律再好听,没有结构,听者还是觉得很乱。一首流行歌曲,也是一个简单的曲调反复,而不是从头到尾全不一样,让人觉得是天上随处乱飞的风筝。也许,我没听过哦,像是秦腔那种,可能就是吼,不知是不是如此。

也就是说,音乐要有结构。结构怎么来?来源于生活。音乐是要表达,生活中相对应的形式,就是对话。我向你述说什么,最起码,不是我重复,就是你重复。重复里有变化,有理解,有冲突,最后有进一步的理解。

最简单的结构是三部曲式:a-b-a。然后再扩张,a-a’—b-a’,a-b-a’-c-a-b-a’等

很多曲子,我觉得都像西西弗的经历,沉重的主题描绘着开始推石头上山了,重复一遍,也许欢快一会,主题又回来,爆发了,努力💪,到山顶了!

结构也有一些定势,比如奏鸣曲式:呈示部,展开部,再现部。呈示部有第一主题和第二主题,主属关系,有矛盾有调和,搞出戏剧性。

讲了这么多,有个重点,就是音乐虽然是表达感情的,但它有自己的规律,有一定的限制。否则,没有规律,不会美,不会是艺术。

同学陶李说:美就是这样,既要有变化,也不能完全超出想象。

也就是理性感性的结合。更上升一点,宇宙万物,都有规律,需要追寻,如同科学一样。

奥地利作曲家安东韦伯恩(Anton Webern) 说的一句话很重要,他说:“一切的艺术,当然包括音乐在内,都基于合法性。”

这里的“合法性”是什么意思呢?我想,他是说,艺术虽然是表达感情的方式,似乎只有感性,但其实也要符合特定的规律,没有什么东西是完全从感觉出发,可以为所欲为的。更进一步,伟大的艺术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第一次发现某种规律,或者第一次以谋种特殊的方式揭示这种规律。而且这些规律,也可以说是大自然或者神的某种规律,我认为只有具备这种规律才能令人震撼,令人沉醉。

我的报告就这些,谢谢大家!

(大家举杯高喊“裤子大万岁”,我又激动地哽咽了一会。)

有的校友说,没见过这个科哲艺咖啡馆呢?我说,你看不见我也没办法。看了我写的,你还觉得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