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故事的悲劇性

林徽因和梁思成等人的故事,世人皆知。雖然人們對徐志摩的熱情津津樂道,對金岳霖的癡情予以惋惜,但基本上都覺得梁思成和林徽因是最般配的一對。 《林徽因傳》裡有個比喻說:“如果用梁思成和林徽因終生痴迷的古建築來比喻他倆的組合,那麼,梁思成就是堅實的基礎和樑柱,是宏大的結構和支撐;而林徽因則是那靈動的飛簷,精緻的雕刻,鏤空的門窗和美麗的闌額。他們是一個厚重堅實,一個輕盈靈動。他們的組合無可替代。” 而且,據說林徽因對孩子說過,徐志摩喜歡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心中想像的女神,因此她沒有接受他,而是選擇了腳踏實地的梁思成。

果真如此,整個故事至少從林徽因這個角度來說是很完美的。

可是事情未必那麼簡單。我讀林徽因的文字,感覺其中隱藏了很多的東西。他們的故事,如果看成是個文學作品的話,在某個方面可以一比《紅樓夢》。想想,誰能把故事編得如此迭宕起伏,詩文寫得如此才華橫溢?曹雪芹一個人寫所有人的故事,所有人的詩。這裡可是中國近代文壇第一才子才女親自上陣,親自表演,文學性怎能不可觀!

我把這個作品定義成一個悲劇, 並假設如下:

第一,梁思成對林徽因的愛不如老金和老徐對林那麼深,從而造成故事的悲劇性。徐志摩之追求林徽因,路人皆知,毋庸贅絮。金岳霖則為林徽因終身未娶,也有定論。金岳霖催人淚下之插曲為:林徽因死後,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飯店請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納悶:老金為什麼請客?到了之後,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老金並不是沒有機會,而且條件不比梁思成差,高大英俊,才華出眾,留洋博士。而林徽因對他也有意,因為她把老金頭之間的曖昧和梁思成嚴肅地說過,說明她至少當時很欣賞老金頭,這讓梁思成思索一夜,覺得自己不能勝出,同意了。但林徽因還是了斷了這份情。

而且,老金能終身不娶,梁思成卻在林徽因死後不久即成婚,這形成鮮明的對比。雖然我尊重個人的自由,在現實生活裡不能批評梁,但文學作品裡可以。比如說賈寶玉選林黛玉或薛寶釵是他的自由,可是在文學作品裡這就是個大問題了。

第二,梁思成才氣不夠。徐志摩早死,林徽因也病體在身,你梁思成總得加把勁,留下點萬古留芳的東西吧。可是他留下的東西都達不到那個高度。他自己也力不從心。在林徽因死後,梁思成曾跟後妻林沫說過,作為徽因的丈夫,有點累。 “林徽因的才華是多方面的。所以做她的丈夫很不容易。中國有句俗話,’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 可是對我來說,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我不否認和林徽因在一起有時很累,因為她的思想太活躍,和她在一起必須和她同樣地反應敏捷才行,不然就跟不上她。” 梁思成那本談建築的書,我翻了翻,實在枯燥無味,也許是我個人原因。除了對毀壞北平城牆的哭訴批評,我不知他做過什麼。

其三,林徽因是個悲劇主角。她不是不愛徐志摩,這可以從本文下面附帶的她給徐志摩的信中清楚地看到。她當時和梁思成只有門當戶對的婚約,並無感情,但是她退卻了,因為她怕對張幼儀造成傷害,因為怕隨之而來的社會輿論,當然也礙於和梁思成的婚約。多年以後,面臨第二次選擇,與老金,她又退卻了。我們假設她更欣賞老金,但由於親情,因為怕輿論的壓力,又一次遷就了自己,繼續跟了梁思成。可她的內心,卻沒那麼平靜。在抗戰的時候,她重病在身,骨瘦如柴,差點死了。梁思成有機會帶她去美國看病,可他沒有,號稱是國難當頭,他不能走。她也沒有要求,沒有抱怨,是自個情願的,但這個情願也得有個原委。她的那首詩《情願》似乎在說她心頭另有一個世界。

我雖然提到林徽因的退卻,並沒有說這樣做是對是錯。這個悲劇不是錯誤的選擇造成的。她如果做另外的選擇,是喜是悲也難說。我所說的這個悲劇只是由於一個絕妙的平衡點造成的,和每個人都有關係。我們的女主人公是一個完全有自己選擇能力,有道德鑑別能力,而不是如林黛玉一樣是一個制度的犧牲品。這個悲劇到底存在與否,是什麼樣的悲劇,每個人的看法都不一樣,這就構成名著的標準了。

這部作品之所以偉大,還因為每個角色都處理地那麼到位,恰到好處。男主角梁思成。如果再差一點,故事就成了鬧劇。如果他比另外兩位突出很多,故事就成了喜劇。女主角林徽因,把話說得再清楚一點就太白,再不清楚一點就沒了故事。如果她才氣、相貌和氣質稍遜,就不能讓天下男女如此著迷。男配角徐志摩,如果才氣稍差一點,就不能讓人信服,活得再長一點,就可能不再是配角。而他死去也是為了去聽女主角的演講,和女主角有始有終。男配角金岳霖如果再有名一點,就會奪了主角的戲,如果他做點錯事,或者不那麼癡情,就不能讓人如此嘆息,也不能這麼好地襯托男主角和其他人。

每個角色都正好在一個最佳的度上,整個故事正好在一個絕妙的平衡點上,於是一個偉大的作品就誕生了。

2008年12月​

附(1)林徽因給徐志摩的信;(2)林徽因的詩《情願》

(1) 林徽因給徐志摩的信

寫這封信時,林徽因16歲。小才女的氣息已露出端倪,“得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這是徐志摩最經典,亦是最令人知曉的一句話。

志摩:

我走了,帶著記憶的錦盒,裡面藏著我們的情,我們的誼,已經說出和還沒有說出的話走了。我回國了,倫敦使我痛苦。我知道您一從柏林回來就會打火車站直接來我家的。我怕,怕您那沸騰的熱情,也怕我自己心頭絞痛著的感情,火,會將我們兩人都燒死的。

原諒我的怯懦,我還是個未成熟的少女,我不敢將自己一下子投進那危險的旋渦,引起親友的誤解和指責,社會的喧囂與誹難,我還不具有抗爭這一切的勇氣和力量。我也還不能過早的失去父親的寵愛和那由學校和藝術帶給我的安寧生活。我降下了帆,拒絕大海的誘惑,逃避那浪濤的拍打……

我說過,看了太多的小說我已經不再驚異人生的遭遇。不過這是誑語,一個自大者的誑語。實際上,我很脆弱,脆弱得像一支暮夏的柳條,經不住什麼風雨。

我忘不了,也受不了那雙眼睛。上次您和幼儀去德國,我、爸爸、西瀅兄在送別你們時,火車啟動的那一瞬間,您和幼儀把頭伸出窗外,在您的面孔旁邊,她張著一雙哀怨、絕望、祈求和嫉意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我。我顫抖了。那目光直透我心靈的底蘊,那裡藏著我的知曉的秘密,她全看見了。

其實,在您陪著她來向我們辭行時,聽說她要單身離你去德國,我就明白你們兩人的關係起了變故。起因是什麼我不明白,但不會和我無關。我真佩服幼儀的鎮定自若,從容裕如的風度,做到這一點不是件易事,我就永遠也做不到。她待我那麼親切,當然不是裝假的,你們走後我哭了一個通宵,多半是為了她。志摩,我理解您對真正愛情幸福的追求,這原也無可厚非;我但懇求您理解我對幼儀悲苦的理解。她待您委實是好的,您說過這不是真正的愛情,但獲得了這種真切的情分,志摩,您已經大大有福了。儘管幼儀不記恨於我,但是我不願意被理解為拆散你們的主要根源。她的出走使我不能再在倫敦居住下去。我要逃避,逃得遠遠的,逃回我的故鄉,讓那裡濃蔭如蓋的棕櫚、幽深的古宅來庇護我,庇護我這顆不安寧的心。

我不能等您回來後再做這個決定。那樣,也許這個決定永遠也無法做出了。我對爸爸說,我很想家,想故鄉,想馬上回國。他沒問什麼,但是我知道他一切都清楚,他了解我,他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同意了。正好他收到一封國內的來信,也有回國一次的意向,就這樣,我們就離開了這留著我的眼淚多於微笑的霧都。

我不能明智如哪個摔破瓦盆頭也不回的阿拉伯人,我是女人,總免不了拖泥帶水,對“過去”要投去留戀的一瞥。我留下這一封最後的紫信 — — 紫色,這個我喜歡的哀愁、憂鬱、悲劇性的顏色,就是我們生命邂逅的象徵吧。

走了,可我又真的走了嗎?我又真的收回留在您生命裡一切嗎?又真的奉還了您留在我生命裡的一切嗎?

我們還會重逢嗎?還會繼續那殘斷的夢嗎?

我說不清。一切都交給那三個紡線的老婆子吧,聽任她們神秘的手將我們生命之線拉扯的怎樣,也許,也許……只是,我不期待,不祈求。徽徽

P·S·這一段時間您也沒好好唸書,從今您該平靜下來,發憤用功,希望您儘早用智慧的光芒照亮那灰暗的文壇。

(2) 林徽因的詩《情願》

我情願化成一片落葉,

讓風吹雨打到處飄零;

或流雲一朵,在澄藍天,

和大地再沒有些牽連。

但抱緊那傷心的標誌,

去觸遇沒著落的悵惘;

在黃昏,夜班,躡著腳走,

全是空虛,再莫有溫柔;

忘掉曾有這世界;有你;

哀悼誰又曾有過愛戀;

落花似的落盡,忘了去

這些個淚點裡的情緒。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閃光,一息風更少

痕跡,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經在這世界里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