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普林斯顿和美国的立国精神

二零零五年我从纽约转到伦敦工作。半年之后的春天,我就去了一趟苏格兰, 游览了爱丁堡,格拉斯考两座城市以及有名的尼斯湖和莱蒙湖。 不过,我的目的不在玩,而在“研讨”苏格兰。为什么呢?原因有三。

首先,我写过一篇叫做“苏格兰人如何决定了日本与中国两百年的命运”的文章。在那里,我讲了苏格兰人如何在鸦片战争中担当了英方急先锋的角色,以及他们如何帮助日本实现现代化转型,从而阻碍了中国的发展进程的故事。这让我总想去亲眼看看这苏格兰人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人。

其次,我对这世界的很多看法,是在一些人的影响下形成的。后来我发现这些人竟都是苏格兰人或者和苏格兰有些关系。他们当中首推亚当·斯密和大卫·休谟。这两个人的思想,是我对一些事情的看法的基础。其他很多人,如麦克斯韦,曾以优美的数学物理方程式,让我在大学时代对物理如痴如醉,至今仍占据着我的兴趣空间。我喜欢写文章,自然也还算喜欢文学,而苏格兰还有柯南道尔,司各特,史蒂文森这些文学大家。

那么,第三个原因呢?

这还得从位于美国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大学说起。普林斯顿大学是苏格兰长老派(Presbyterian)基督徒建立,我在那里度过了求学生涯的最后五年,那里也是我在美国居住的地方。 当人们问我在美国住在哪里时,我会说是在普林斯顿。我在苏格兰的时候,想到的是普林斯顿那条叫做威德斯蚌的小街和古老的麦考士楼,因为他们都来自于苏格兰,也都是普林斯顿大学最受尊敬的校长,对普林斯顿的贡献最为杰出。如果说哈佛和耶鲁是英国人按照牛津剑桥所建的,那么普林斯顿大学则是苏格兰人按照爱丁堡大学建的。

为什么普林斯顿是按照爱丁堡大学建的呢?因为一七四六年普林斯顿建校的时候爱丁堡和格拉斯考出现过一个叫做苏格兰启蒙运动的文化鼎盛时期,代表人物就是亚当·斯密和大卫·休谟。

近代历史上的启蒙运动说是有两个:一个是法国启蒙运动,一个是苏格兰启蒙运动,并没有英格兰启蒙运动。人们有时说的不列颠或英国启蒙运动,其核心人物是亚当·斯密和大卫·休谟,所以实际上还是苏格兰启蒙运动。 即使是在中国更有名的法国启蒙运动,其核心人物伏尔泰也曾说过:“我们对于文明的所有想法都可以在苏格兰找到”。而德国的康德,在看了斯密和休谟的书籍之后,也大为赞赏,叹为观止。也是由于这段历史,爱丁堡被称作“北方的雅典”。

说美国立国思想的根基是苏格兰启蒙运动的精神,也因此它是与普林斯顿大学的精神和气质是一致的。 美国的国父们有好多位都直接或间接地深受普林斯顿大学的影响。美国的独立战争,虽然不能说是普林斯顿和哈佛、耶鲁之间的战争,但普林斯顿人对美国独立的参与,明显比哈佛和耶鲁人参与要多,确是事实。在当时参加大陆议的人员中,三分之一是苏格兰后裔,而其中的二十五名大学毕业生,九个来自普林斯顿,四个来自哈佛,耶鲁的人寥寥无几。要是想到哈佛和耶鲁比普林斯顿分别早建立了一个和半个多世纪,人才遍地,几个学校在美国立国中的贡献差异就更明显了。

不光是参加大陆议会的人多,美国独立时的领导者们也大多数受到苏格兰启蒙运动和普林斯顿大学的影响。本杰明·弗兰克林在独立战争之前经常出入于爱丁堡精英们的辩论俱乐部里。 托马斯·杰弗逊念念不忘的老师威廉·史茂(William Small)来自苏格兰。杰弗逊在独立宣言里的名句,“我们坚信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这就是人生来平等,并被赋予了包括生命,自由以及对幸福追寻的不可剥夺的权利”,实际上就是苏格兰启蒙思想的翻版。甚至有人说, 杰佛逊借用的是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生布列法 (Ephraim Brevard) 在一七七五年为苏格兰爱尔兰长老会起草的米克林堡宣言(Meckleuburg Decaration)。

美国第四任总统麦迪逊是威德斯蚌在普林斯顿大学的学生,他设计的三权分立互为牵制的政体形式深受大卫·休谟对人性分析的启发。 美国宪法可以说是麦迪逊和另外一位苏格兰后裔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构造的。汉密尔顿是乔治华盛顿的传令官,和华盛顿的关系非一般人能及。他在任美国第一任财长期间,对美国的政府结构,外交和军事政策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第三任副总统艾伦·博尔(Arron Burr)也是威德斯蚌在普林斯顿的学生,他的父亲还是普林斯顿的第二任校长。美国人熟知的独立战争时的口号“不自由, 勿宁死” (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 也是由苏格兰后裔亨利 (Patrick Henry) 提出的。海陆军包括西点军校都是苏格兰后裔建立的。

威德斯蚌和斯密以及休谟是同一时代的人,他在苏格兰的时候站在大卫休谟的对立面,是教会方面的理论权威。不过,他同样是在爱丁堡大学受的教育,和苏格兰启蒙运动的很多人是同学,所以他的观念还是相当进步的。 由于普林斯顿是由苏格兰的长老教会(Presbyterian)教徒所建立,其董事会希望能把一个既懂得苏格兰启蒙运动的精神,又和教会有关系的人请来。 所以,美国立国之父之一,普林斯顿毕业生本杰明·儒斯(Benjamin Rush)亲自到苏格兰邀请威德斯蚌。威德斯蚌想来想去,感到上帝的选地可能要移到美国大陆了,于是答应了他的邀请。 在大海上航行了十一周后,威德斯蚌在一七六八年的八月到达了费城, 然后乘马车赶往普林斯顿。他到达的那天夜里,在当时校内最大的建筑,也是新泽西最大的建筑,纳索楼,学生们用点燃了的蜡烛欢迎他的到来。

威德斯蚌到了普林斯顿之后,一心要使它成为英语世界里最好的大学。他要求学校不能成为学习教条宗教理论的场所,而是拓宽深耕心灵和精神的圣地。 他要求学生学习他昔日对手大卫·休谟的东西,因为他说要想说服对手首先要了解对手,可见其胸怀之宽广。

独立战争的时候,他摇旗呐喊说这不仅是美洲的历史事件,也是人类史上的大事件。他说:历史上没有一刻在公民自由(Civil Liberty)不能得到保障的情况下,会有宗教的自由。独立不仅关系到税收和个人的自由,也是上帝在美洲大陆的神圣安排。由于他是唯一在独立宣言上签字的大学校长和牧师,他的弟子又是独立战争中的领袖人物,英国的舆论界认为整个独立战争都是威德斯蚌牧师的责任。在英国议会的辩论中,议员Horace WalPole 说:没有什么可悲哀的了。我们的美国表兄弟和一个长老会的牧师跑了,什么都结束了。

一百年之后,也就是一八六八年,普林斯顿又迎来了一位从苏格兰来的牧师,詹姆斯·麦考士。他最有名的话是:在这所学校出来的学生,不能不懂数学和古典著作。数学强化一个人的推理能力,古典著作陶冶一个人的品味。一个牧师说出这样的话, 很不一般。

一九零二年,苏格兰后裔,后来的美国总统伍德鲁·威尔逊成为普林斯顿的校长,从此普林斯顿和其他学校一样,成为一般性大学,宗教的色彩褪去。威尔逊在职期间,出现了一件事,使普林斯顿小城变得更美,这就是卡内基湖的建造。

安德鲁·卡内基出生在一八三五年的苏格兰。 他和父母移民到美国的时候,是十三岁。他干了一些苦力活之后,学到了当时男孩子赚钱最多的手艺,就是当时的高科技:传发电报。他的投资天才这时候很快的显露出来。 他把发电报挣来的钱先投到火车业上,有了钱之后又投到钢铁业上,直到后来成为众人皆知的钢铁大王。

一九零一年,卡内基六十五岁的时候,银行家JP摩根和其他人用四亿八千万美元(相当于今天的一千二百亿美元)把他的钢铁企业买走。摩根对他说:卡内基先生,您现在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

从这时起,卡内基开始了他的慈善家的生涯。他捐助的卡内基图书馆遍及美国各地。普林斯顿当然不能放过这样一个苏格兰同乡财主。可是威尔逊校长经常向他招手却不见回音。有一天卡内基和普林斯顿主管“体育”的白瑞德(Butler)聊天。白瑞德说和耶鲁的划船比赛总是在附近的河流中进行,货船来来往往,比较危险。这话倒是让卡内基记住了。他捐钱买地给普林斯顿建了一个湖。

可是一个湖不能当饭吃。威尔逊校长继续要。 卡内基说我不是给了你一个湖了吗?威尔逊说:我们想要面包,可你给我们的是蛋糕。卡内基还是不给。 多少年以后, 建湖所买下了的地产是普林斯顿最贵的资产之一, 不能不佩服卡内基的眼光。 况且,没有美丽的卡内基湖, 还能看到爱因斯坦和冯诺伊曼在湖边散步的身影吗?还能有如电影“美丽心灵”里的美丽景色吗?

因为普林斯顿,我和苏格兰产生了一种个人关系,让我有机会接触到苏格兰。当我知道苏格兰人是鸦片战争的急先锋,让我们中国人近两百年抬不起头来时,这个关系就更加复杂,也更加深切。随着我对亚当·斯密和大卫·休谟的兴趣日增,这个关系还真成了不解之缘了。


二零零八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