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古典

一: 行囊深处的秘密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亚当夏娃离开伊甸园时的情形。那一瞬间,上帝与他们两个竟真切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上帝对他们说:“你们想好了吗,再没有完完全全的幸福,而会有痛,有苦楚,有失落”。

亚当回答说:“我想过多时,觉得那才是真正的生命,所以我毫不犹豫的接受这一切“。

上帝拥抱了他们,说:”多保重“。

亚当和夏娃于是背上行囊,手握树杖,沿着崎岖的山路,向远处的山谷走去。

在山谷。亚当回首望去,天堂已淹没在云间。

上帝透过云雾对他们说:”我的孩子,我把音乐放到了你们的行囊深处,只有音乐才会让你们度过艰难。“


二:我找到了那个秘密

我真正开始喜欢古典音乐,是在听了格里格之后。

在那之前,虽然不是没有听过贝多芬或者莫扎特,也不是不喜欢他们优美的音乐,但他们的曲子或者太宏大,或者太宫廷,都没有足够触动我那颗心,所以也没有刻意去欣赏。广播里放什么,听着就是了。

可就是在大学里的那个夜晚,在图书馆晚自习回来的路上,我听到一间教室里传来的一首曲子。一瞬间,我竟然像被震撼一样的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那小提琴细腻,悠扬,优美的曲调,真正的拨动了我的心弦。那个曲调虽然有些悲伤,但却给我带来非凡的快感,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如此祥和,这个校园如此美好,我的生命如此满足。

我于是走过去,发现好多学生在那里观看电视里正在播放的一个外国剧。他们告诉我叫《培尔·金特》。

后来我知道。那天震撼我的曲子是其中的《 索尔维格之歌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9nO-Ml0rcJU)

我于是开始听格里格,更发现了他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竟然也是非常的喜欢。我对他的故乡挪威知之甚少,但是那大河,让我想起少年时读过的伏尔加,以及我故乡的松花江。不再只有宏伟的欢乐颂,不再只有宫廷的小步舞曲,不再只有我不曾经历过的教堂弥撒,这里有我的自然和我的内心。

我看到了上帝的音乐,在行囊深处深藏。


三: 长兄宽厚长姊温柔的双臂

有段时间,那时我还在伦敦。由于儿子青春期反叛,心情有些低落。这样的时候,我就听格里格《霍尔堡组曲(Holberg Suite)》里面的《咏叹调(air)》。

咏叹调是个音乐形式,但是这个曲子真的很“形式”:它只有四“句”,很短。你可以想像成平平仄平四句话,有点唐诗的韵律。就这么简单,却是最美的一段音乐。旋律优美,感人至深。

那三个“平”,大致是同一个调子,小提琴带动,大提琴修饰,调子是孤独得让人不能再孤独,忧伤得不能再忧伤。第一段“平”出来,已经让人难受至极,第二段又重复而来,如同要置人于死地一般。那调子又不是一次全到,而是一股一股地袭来,如海浪,如针刺,更如钟表的发条,非要把你的孤独与忧伤绷满为止。而在这时,那个“仄”突然美妙的出现。如果你信上帝,那就是圣父圣母显现的时刻。如果你和我一样只相信凡世,你可以想像那是长兄宽厚长姊温柔的双臂。在那一段曲子里,你可以把一切忧伤道尽。一切的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第四段出来,又是那个“平”。我觉得格里格这样做,实在是太残忍了。但也许世间的一切,也不过如此。(Youtube, http://www.youtube.com/watch?v=cmzZcnjiXKI, )

在网络上,我看到一个人这样写道:“我觉得,这段音乐可以说是至美,有着巴洛克那种通天通灵的深度和悲哀。人类努力着要与上帝与自然接触,但又不能完美得到。”

(Personally I think this opus is sublime and have the baroque etherial deepness, and sadness, like the connection between god and nature with us humanity in the middle trying to reach it with not much success。)

这和我很共鸣。


四:匈牙利狂想曲

2012年9月26日。此刻,我坐在布达佩斯一家旅馆的房间里,望着窗外。巷子里,小饭店前微亮的灯光下有人在谈笑用餐。

刚从外面回来进到大厅里时,我看到灯火辉煌,人影交错,小乐队优美地演奏着。

这个旅馆,有着厚重的墙壁,古典的样式,见证着奥匈帝国昔日的辉煌。

服务员带我到我房间的时候,说了一长串儿有关这家旅馆的历史:一九零六年由英国一家保险公司建造,二战后苏军指挥部设在这,一九五六年匈牙利暴乱的时候还有枪战。九八年投资商花了一亿美元[难以想象]把它翻修一新,再看不到了革命的痕迹。

穿过门外的绿地,就是有名的链子桥。桥那边是山上的布达城。白天我去了那边的老皇宫,还有多瑙河两边的名胜,包括有名的马伽实教堂,议会大厦。路上还看到里根总统的雕像,迈步走过不远处的苏军纪念碑,似乎在说:把那该死的墙拆掉吧!

以前儿子弹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第二号,我曾和他这样说:从慢到快Friska刚出现的那段真美,似天籁之音。而Friska结束那段,节奏越来越快,似撒缰的野马,踏上不归路,却嘎然而止,象是想起所来之处,于是回到Lassan的主题,美的经典。如果闭上眼睛,你能听到匈牙利那个国家的情感: 欢快-基于其民族性格;忧伤-为其历史所致。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李斯特,比如傅雷。也许老爷子觉得他不够古典,或者对李斯特那据说动作夸张的表演方式不称道,犹如今天人们对朗朗的微词。我对此倒是很宽容-只要表演者花了功夫准备,他就对得起观众了。我喜欢李斯特,主要还因为他写作,他有故事。喜欢写作的音乐家可以称为同道,因为在文章里,他们愿意向你倾诉感情,更何况是美妙音乐所蕴涵的感情呢!我喜欢傅雷,主要也是因为他的音乐评论。去年回国,在几层高的书城里寻觅,最后带走的有关音乐的书籍也还只有《傅雷谈音乐》。[ Liszt: 1 "Without any reserve I completely subscribe the rule of which you so kindly want to remind me, that those musical works which are in a general sense following a programme must take effect on imagination and emotion, independent of any programme. In other words: All beautiful music must be first rate and always satisfy the absolute rules of music which are not to be violated or prescribed". 2: "The musician above all, who is inspired by nature but without copying it, exhales in sound his life's most intimate secrets。]

这会儿,我在想那些出生在布达佩斯的物理学家,冯诺伊曼,冯卡门, 尤金维格纳,爱德华泰勒,利奥齐拉特等等。这些“核弹链式反应发明人”,“氢弹之父”,“航空航天泰斗”,他们都出生在布达佩斯,后来都辗转到了美国。这些人,每人都胜过多个兵团。没有他们,美国也许不能赢得二战。

他们都是犹太人,后来都曾经在普林斯顿住过。而我在这普林斯顿住过多年,有些瓜葛。


五: 雨中的思念

在伦敦再平常不过的一个阴雨天,我在听勃拉姆斯的G大调小提琴奏鸣曲(作品78号)。甜美的曲调自始至终沁人心脾,虽然中间有沉思,有悲伤,还是能让人一遍又一遍地听下去。那首曲子基于勃拉姆斯以前雨中即景的歌曲。你可以想像行走在乡间绿野里的绵绵细雨,或是坐在窗前看欧洲狭窄街道里举着伞走动的人们。在给朋友比尔儒慈(Billroth)的信中勃拉姆斯打个关子说:最好选在一个温柔的雨夜,弹奏一次就好。比尔儒慈马上回信说,你个滑头,整个奏鸣曲就是你那首雨歌的回声!(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heXaiDbr0I)

悲伤源于离别。这个曲子写自1879年的夏天。那年一月,克拉拉最小的儿子费利克思(Felix)逝去。费莱克思出生在舒曼病重的日子。父子从未谋面,勃拉姆斯如同"继父"。克拉拉后来一直在欧洲各地巡回演出,很少照顾孩子。孩子们大多是由佣人和长姐玛丽带大的。而克拉拉对子女又及其严苛,曾经在信中训斥费利克思说,我各地演出,就是为了你们。要努力学习,不要辜负了我!听起来很有虎妈的意思。不过最残酷的是,当费利克思想要做艺术家的时候,克拉拉阻拦说,我不认为你有足够的能力,能对得起舒曼的名字!还是"继父"勃拉姆斯慈悲地说:我要是有费利克思这样的儿子,早就心满意足了。

在给克拉拉寄这个曲子的信中,勃拉姆斯说:慢板那部分,把我对你和费利克思的思念,说得更清楚,胜过我的语言。

克拉拉回信说:在第三首里我听到了你那首雨歌,有我至爱的曲调。我的笔墨不够用,但心感到很温暖,很感激,在心间轻按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