搵一日回香港

那天,我去法拉盛吃了顿饭。然后,在街上散步。我左看右看,因为那很像香港。其实,每过一段时间,我都到唐人街逛一逛,就是要感觉一下香港,算是一种怀旧。当然这是纽约,但就像奶茶,哪里卖都是奶茶,唐人街就算是纽约的香港吧。

那年我已经八十岁了,也很多年没去过香港了。从前在香港的日子,还历历在目。尖沙咀,维多利亚港,半山,太平山顶,都恍如昨日。

刚去的这家粤菜馆,我进门的时候,waiter问我,一个人?我点点头,耳边却仿佛听到“Table for two?”

一个人,由于经历,总有些特别的联想,比如,我喜欢把一座城市和另一座城市联系起来,形成一种“双城忆”,或者“双城恋”。我从前在伦敦时,经常回上海的家,所以伦敦和上海在我心里是一对回忆。而在香港的时候,总是回纽约的家,于是香港和纽约,也是一对回忆。当然,别人也许有类似的回忆,比如,某个犹太人想的是是纽约和耶路撒冷而某个东欧人,也许想的是纽约和布拉格。

刚才去的那家餐馆,名字叫Sampan,一见到那名,我差点流出眼泪。心里想,为什么店主要这么煽情,难道这个名字没有版权吗?或者,店主是我知道的那个人吗?又或许,老板娘是她?

我点了一条红烧鱼,一盘炒青菜,一碗白米饭。我把它们摆成一个三角形,米饭在我的嘴边,两个菜在外面。我吃一口,抬一下头,看到前面几个桌子上的顾客和走来走去的waiter。但慢慢的,我的视线模糊。

朦朦胧胧地,我的眼前出现了我从前在香港住的地方。那窗前是维多利亚港的一个角落,湾里总有些停留的货船,其它则慢悠悠地行走。远处,有越来越远的青山,他们绵绵延延,直到一个叫愉景湾的地方。我有个朋友住在那。想来,他也快八十了。

而这三角形摆放的三个碗,是我那时在窗前吃饭时习惯了的摆放的样子。

很多时候,与我一起在窗前的,还有两个朋友:一男一女,他们都很靓。他们说话,我吃饭。因为我粤语不好,他们说得慢,大概是正常速度的75%吧。

那一刻,靓仔对我说:“国以民为重,民以食为天“。

我说,是不是国以民为重我不知道,但是我每天吃一条鱼,也不是特贵的品种,大多是50港元左右的,有些是我熟悉的如鯇魚和鲫鱼,其它是我不认识的南方或者更可能是南海的鱼。我的做法很简单,鱼是超市里杀好洗好的,而且,还带着几条葱叶,一块姜。我把鱼和葱姜洗一下,葱姜放在鱼肚里里,或者煮,或者蒸。我一般放三半勺酱:一半勺蒜蓉豆豉酱,一半勺辣豆瓣酱,一半勺香辣爆炒酱。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买这些酱的时候也没想太多,后来发现这样做鱼很方便。先是大火烧开然后小火。等蒸白米饭的电锅一跳,我就会把洗好的一点青菜放到鱼汤里或水里滚一下,然后鱼就可以出锅了。我连续这样吃了很多天,熟悉了很多种鱼的滋味,我好像就是想尝遍这里的鱼似的,但其实,就像我总是去各个小店品尝美食,不光光就是为了美味,而更像是要尝透香港的精神底蕴,那也可以说成是一种味道。

靓仔听了后说:哇,吃了那么多条鱼!不错不错,就是做法有点简单。好在你也去过那么多的餐厅,吃遍香港。你也要多喝点酒,做人要放开怀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他这样说的时候,旁边的靓女在笑笑地看着我们。她是绝对的靓女,她什么样子呢?读者,我给你们描述一下,她不是时下那种尖下巴瓜子脸的美女,也不是巴掌小脸。相反,是个不大不小的方圆脸。她很少长发飘飘,总是及肩的波浪。她最美的地方,是一双放电的眼睛。大大的,黑瞳白底分明,风情万种。

她看见我看她,就问:我靓不靓吗……还没等我说话,靓仔说:一百分。

靓女说,我让他说嘛。我笑了笑没说话。她说,你什么意思嘛,觉得我不靓吗?好伤心。靓仔说:“长得不靓就伤心,那我早该自杀了。” 我说,别,你们都靓。

我一边吃饭,一边和他们说话,一边也看着海湾。这时两只海鸥在窗前追逐着飞来飞去。

靓女说:“据说,每一个海鸥都是死了的一个船员的灵魂。回来找他们以前一起跑船的地方和船友”,她踢了靓仔一下:“嘿,你这个海员,这两只海鸥一定是你以前的朋友”。

靓仔说:“我死了也不做海鸥了,整天飞来飞去,累死了。”

靓女说:“那你想干什么呢?”靓仔说:“我想再开一个餐厅,门口对着大西洋,每晚收工,搬一个凳子出来,看海风,喝喝啤酒,多么惬意。”

我说,怎么是大西洋?不是太平洋?他说,哦,以前在纽约待过,就有这么个想法。

靓女说,我也去过,开始在纽约租他的房子,后来在长岛做家庭教师,带过一个小妹妹。

靓仔说,后来我在大西洋海边开了一家餐厅,叫Sampan。后来我就回香港了。我现在想,应该再回去开那家店。

我说,到时候我去你新的饭店吃饭哦。上次你开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再开的话,我每天都去。他说,好啊,店名应该还叫Sampan。

靓女说,你们都走了,那时朋友都走光,只剩下我一个人,太不好。我也再去吧,否则你们会想我的吧。

我心里一震,觉得自己也许应该留在香港,可是话都这么说了,那就都走吧。我说,也许,我们一起在大西洋边散步。

靓仔说,那时候,你的粤语应该可以了,不是现在这种只识听不识讲的状态。

我说,应该吧,我这个北方人,学广东话这么卖力,精神可嘉吧?

靓女说,是啊,好多人来了很久都不想学粤语的。我说,我有动力学粤语。

靓仔说,说说看。

我说,我刚来香港那年,经常去深圳。有一天,我在深圳人声鼎沸的普通话里,忽然觉得那里就是北方游牧民族经过几百年的南下终于到了古汉族最后一块土地的边境,那些普通话的声音就像是万马奔腾。于是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绪,我不知我是汉族还是异族,我说的是汉语还是带着蒙古口音的汉语。我们自以为是汉族的异族,要吞没真正的汉族。

他们俩看看我,觉得这种想法很特别。靓仔说,不要想的太多。你是汉族,我也是。你看,我们现在就是一样的人了嘛。

我说,我好想学会粤语,希望以后没人说粤语的时候我还可以说。

靓仔说,你这是杞人忧天了,我们都还在说嘛。

我说,你们慢点说,我基本都能听懂了。

靓仔说,已经是75%速度,愿意的话,我们还可以50%速度跟你说。

这时靓女说:“I need to go. 我俾你哋我嘅地址,得闲来揾我哦。”

我说:“好,揾一日”。

不过,我没有去找过他们,我也找不到他们。我只是在吃饭的时候,把菜摆放成三角形,把手机放在前面,在油管里看他们两个一起演的电影,把速度降低,能听懂他们的对话。那个电影叫做《秋天的童话》。靓仔叫周润发,靓女叫钟楚红。

我吃了很多鱼,试着品透香港的味道,也看着油管的节目学了粤语。

我离开了香港,二十多年过去,而今我八十岁了。

这时,法拉盛饭店的waiter说,您吃的好吗?

我定了一下神,从回忆里走出来,用广东话说,好味,多谢,姆该埋单。

这是我的想象,想象我八十岁的时候,在纽约,想念我从前爱过的香港。


July 28,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