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雷吉奥小村旅行书店的故事

威尼斯是一座建在水上的城市。无论什么季节，湿度都很高，而且有很多后巷终日不见阳光。这个书店所在的地方也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我有次站在那里研究了一下，发现框架和背板设计能使橱窗内部保持良好的通风并防止结露。书架安装在距地面约50至60厘米高的地方，可能是为了防潮，也可能是防止预想不到的洪水侵袭。

也许因此湿度恰到好处，所以这些书才能安然无恙。这些老书可能会呼吸、呼吸着它们已经习惯了的老城威尼斯的空气。

在梦幻般的威尼斯，一条昏暗的后街角落上，这家卖旧书的店看起来有些神秘，就像是通往另一个维度的门户。有一次，我走到门前的时候，甚至会想，一进书店，会不会像哈利波特小说里那样，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

在我熟悉了这个书店之后，我也感觉它们，就是这些旧书，书店门口的书柜，还有这个书店，像一个贡多拉，承载着这个老城的历史和生活。对了，你知道什么是贡多拉吗？

贡多拉在意大利语是Gondola，也有人译成刚朵拉、凤尾船或共渡乐，是意大利威尼斯特有的也是它最具代表性的传统划船，船身全漆黑色，由一个船夫站在船尾划动。几个世纪以来，贡多拉是威尼斯境内主要的交通工具，最多的时候有过十万支。现今的威尼斯人通常会使用水上巴士穿行于主要水道和其他小岛，贡多拉只有几百艘，就只是用来吸引游客了。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些贡多拉携带着的就是威尼斯的生活。它们虽然不像活着的人和跑来跑去的狗那么有声有动，但是你也可以说它们在聆听日常生活中的声音、呼吸空气里的气味和水分啊。也许，冥冥之中，它们也将威尼斯的生活气息轻轻吸入，再轻轻释放。 贡多拉屎黑色的，在历史上黑死病流行的时候，它们把死人拉走。我记得歌德的话：贡多拉既是摇篮又是棺材。是的，贡多拉占据在威尼斯人生活方式的中心之处。

对我来说，见证威尼斯历史的、生活在威尼斯气息之中的是那些放在木框的橱窗里和书店里的旧书，人们在不同的时间把他们的存在留在书页之间，等待着另外的人捡起来发现再继续。

我是怎么到这个书店的呢？ 你也许会问。

我那时的工作在米兰，客户大都位于意大利北部，威尼斯的也有，但就算来威尼斯，搭特快列车两个半小时就可从过来，事情一般一天完成。

有一天，是个冬天。薄薄的雨下个不停，风向一个方向吹，所以雨就像比萨斜搭一样，向一个方向斜落着，虽然只是下午三点，天色却已昏暗。我处理完我的事，就向圣马可广场外一个街道走去，想找点吃的。心里忽然想找个本地人的饭店，就越走越远，进入一个狭窄的街。走着走着，忽然我注意到远处有一个橱窗。我走过去，原来是家书店。

在意大利，我经常出差，有时候就我一个人，有很多地方我是第一次去，分不清路，也没有熟人。如果是去过的地方，又是在住过的旅馆，也许有店员可以说几句话，其他的时候我就在旅馆里读书了。我是一个爱书人，可以说书就是我的生活意义。博尔赫斯说过。天堂应该是个图书馆的样子，而我觉得应该是个像书房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这个想法忽然进入我的脑海。我还看到，我的天堂书房里有另一个人在那里读书，这让我很惊讶。我不认识那个人，是个男人，也是亚洲人，但我不确定他是哪个国家的人。他怎么会到我的天堂书房里的呢？

我对自己这个幻觉既好奇又恼怒，好奇的是我怎么会想到一个人进入我的天堂书屋，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理现象呢，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但同时我也很恼怒，因为自从有了这个幻觉之后，我在旅馆里一个人拿起书来的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地又看到这个场景。这个幻觉很有粘力，好在读起书来，我马上进入忘我的境界。

我说到哪了？对，那家书店，威尼斯狭窄街道里我偶遇的那家书店。

我看完书窗，就推开书店门。一走进店里，书籍就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所有的墙壁都是书架。地板上有无数的纸箱，它们之间几乎没有空隙，还有很多堆起来的书山。当我一动不动地惊叹这么多的书时，里面的顾客看了我一眼，但目光很快又回到了他们的书上。

坐在一个书堆里的拿着纸笔记录的人大概就是店主了。我亚洲人的模样，大概这里并不常见，他友好地和我打了个招呼，向我介绍了书籍的种类和书店的基本布局之后，就让我自己慢慢翻看。

无数的书籍并不是胡乱堆放的。每座书堆都按主题分类。内容和形式千差万别，但都是旧书。

历史、文学、经济、政治、宗教、艺术、医学、药学、科学、法律、建筑、体育、烹饪、旅游、地图、海图、潮汐图、农业、渔业、工艺、园林、植物图解百科全书、图解海鲜百科全书、船舶百科全书、礼仪百科全书、娱乐百科全书、时尚百科全书、民俗百科全书、摄影百科全书、展览图录百科全书。

几乎所有你能想到的都被收集了。

提香画册里的浓烈红色。

用威尼斯语写成的卡洛·戈尔多尼戏剧全集。

中世纪的航海图。

滩涂捕鱼记录。

嘉年华服装的演变。

都很有趣，我想要全部都读。不过，所有的书都很厚，携带起来太重，我也读不完。

“我们会等你，请随时再来。”

我离开的时候，店主这样说。他的声音，让我有些内疚，我没有足够的时间选择书，还要去赶火车，书都很重，我力气又不大，我想我会再来的，但是此刻我两手空空的离开，想吃点饭就赶紧去火车站。

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几年。我忘记了那个书店，但命运让我最终住在了威尼斯，也重新与这个书店结下了不解之缘。

由于工作需要，我从米兰搬到了威尼斯。

短暂逗留和长久居住还是大有不同，住在这里让我游览这座城市的方式有了巨大的改变，最大的区别是可以走走逛逛，不用担心去赶回家的火车，也可以漫无目的地逛街，随便尝试未到过的小巷。即使迷了路，也会觉得自己不过是深入到威尼斯的心脏，体验一下只有居民才能拥有的愉悦和主人翁的自豪感。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去那个叫做贝尔托尼的书店愿意停多久就停多久，直到找到一本喜欢的书，然后把它买下来带回家。

于是，我成了来这里“爬书山”的常客。每次我进书店时，都会看到店主阿尔贝托在忙，他或是在拆开装书的书箱，或是在一页一页地翻动书页进行分类，然后进行有序排列。尽管书的数量庞大，但他似乎总能把每本书都放到其最合适的位置。有时候，虽然一本书看似被单独留在某个桌子的一角，但实际上那个角才是最先吸引顾客眼球的地方。还有些书放在他自己的桌子上，也许有人要他保留这些书吧。

书是书店的细胞，尽管他卖的是旧书，但经过他的细心维护，那些书都很有生命力，店内始终洋溢着活生生的气氛。

书架的布置还是取决于老板。

常客似乎是来找书买书的，但实际上很多是想和阿尔贝托聊天。而且不仅是本地客人，还有来自其他城市的，比如一些艺术和建筑专家。有些时候他们聚在一起，每个人介绍他们最近读过的书、或者谈他们看到听到的信息以及共同熟人的八卦。偶尔，其他正在读书的顾客也会加入他们，大家热情地分享读后的感想，有时话题会跳到电影或旅行故事上。

阿尔贝托总是面带微笑，专心倾听顾客们讲话。有时，谈着谈着，在一个完美的时刻，他会去书架上拿出一本书，展示给顾客看。

“你觉得这怎么样？与刚才谈的正好有关系。” 

“是吗，我们去看看。”

“不合适随时拿回来。”

我开始在威尼斯生活后不久，在偏远岛屿之一的朱代卡岛附近发现了一具漂浮在水中的女尸。没有头，没有手腕。这起离奇谋杀案已经过去了数天，受害人身份不明，也没有嫌疑人被捕，大家谈到这个，气氛有些不安。店主分享了一些书，让大家去看看。

《威尼斯监狱》

 《滩涂和离岛之谜》

 《朱代卡岛的历史》

……

有一次，我想了解一下历史上以威尼斯为背景的女性相关的刑事案件的故事。阿尔贝托一边嘀咕着“女人，刑事”，一边在书架里翻阅，从各处抽出几本。

“威尼斯的女性。从中世纪的女士到佩吉·古根海姆。”

《威尼斯共和国元首的女士们》

《18世纪的妓女》

……

他告诉我不用付款了，把书带回家翻看一下，然后把不需要的书归还了再说。

这样好的服务，从这里买书的人肯定是回头客。尽管我主要买新书并去图书馆，但我还是会经常出入阿尔贝托的旧书店。

客人们好像出海的船只，总会回到这里的母港。

有些顾客即使不马上需要什么书也会来，就是因为想体验这里的气氛。

阿尔贝托的书店是我的威尼斯指南，也是智慧的宝库。当我有不懂的事儿时，我也会先来这里。也没有答案？有没有什么书籍作教材？当有很多类似的书时，你应该依赖哪一本？这时就可以向阿尔贝托咨询。

有时，他不知道，但他说，“我去问问我父亲。”

几年前，他的父亲退休了，留下了儿子做这家店的负责人，但周末儿子休息时，他会来店里做替补。

他总是面带微笑。每次我们的目光相遇时，他说：“你好，你要找什么？”

他用浓重的威尼斯口音问。然后微微侧着头，等待着我的回答，就像一个忠诚的管家，或者一个细心的主管。

周六、周日的顾客阵容与平日有些不同。其中一些事老人，可能是喜欢与店主父亲交往的顾客，聊天的内容也有所不同。这些老一代的人不仅记得书，还记得作者，记得书的图录，记得当时艺术展览的热闹，记得当时的舆论，记得书被阅读的时代而不是手机流行的年代。话题很广泛，聊天从早到晚不停，每个人都根据自己模糊的记忆发表看法。周六周日去书店听他们聊天可以享受一次时光旅行。

我感觉，这家书店的历史就是在威尼斯读书的历史。看他们像看历史画卷在眼前展开。

我问老人：你们开了这家书店多久了呢？

他说： “我的祖父创办了这家书店，所以我儿子是第四代。我的家族来自托斯卡纳，不是威尼斯。”

托斯卡纳？佛罗伦萨吗？

他摇了摇头，一脸得意而自豪的说：“不是，是蒙特雷吉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