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学和哲学的多象性

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当你老了》既优美又深情,非常经典。近些年由于赵照,李健,莫文蔚的翻唱,在大众中也非常流行。这首诗有很多人翻译,包括冰心和余光中等。这本身就说明原诗具有某种多象性,在不同人的心中呈现出不同的形式、意境和理解。但这是简单意义上的多象性,我这里要说的,是叶芝在这首诗中直接拥有的多象性。

我们先来看看这首诗的原文:

WHEN YOU ARE OLD (William Butler Yeats)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我要说的多象性主要是在最后四句,中文是: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这里,我采用了袁可嘉的翻译,是因为在前两句中,他没有用主语,另外,在第三句话中,他用了“它”。

首先,主语应该是谁呢?一般公认,这首诗是叶芝写给他的女神毛德•岗的,而且他用“你的美丽”谈及诗中的主角,所以诗的主角应该是位女士。因为在前面谈及老了的女主角守在炉火旁,那么这里在红光闪耀的地方垂下头来的应该是这位女主角。原诗中,后面两句提及“他的脸庞在群星中”,我的理解,这是女主角心中他的脸庞所在。

但是也有另一种可能是:他来到炉火边,在她昏昏欲睡之际,轻轻吟唱,感叹爱情的迷失,然后精神徘徊在山峦之间,群星之间。

又或者,爱情来到炉火边,在她昏昏欲睡之际,轻轻吟唱,感叹爱情的迷失,然后精神徘徊在山峦之间,群星之间。

我不知叶芝是否有意运用创造了这种多象性,但这多象性很诗意。

我们再来看看中国最伟大的诗人陶渊明的最有名的一首诗。

陶渊明的《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里,具有多象性的是“悠然见南山”。“悠然”指的是诗人自己,还是南山呢?

我和自然到底谁是主语就成为多种解释,这与前面分析叶芝的诗是一致的,炉火旁的你我它到底是谁不好说。这造成多象,给人不同的理解,是丰富的艺术。

但“不好说”,更本质上的理解应该是“你我它”结成了一体。

比如,也许陶渊明的心情和南山的意境当时都很“悠然”,似成一体。

这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当我与自然到了无我之境时,自然自身带着一种境界,或体验。南山的“悠然”虽然由诗人来体会到,但即使诗人不在,这个体验也存在。这种没有主体的体验,日本哲学家西田几多郎称为“纯粹体验”,而我在量子禅哲学中给“纯粹体验”做了类似数学定义的定义,即它是所有可能的体验之并集。

我们来看看这种哲学:

西田的研究始于《善的探究》,在这里他开始质疑现代认识论里的一个前提:经验和知识是通过个人和事物接触的一个试错矫正过程得到的。对于西田来说,最原始形式的经验并不是在这个接触时发生的,而是先于这个接触。 他认为,看到颜色或听到声音, 虽然有看到和听到这样的动词,但这个经验先于对颜色或声音进行的任何考虑,包括感知和评价。这很费解,经验不是应该有人才有的吗?是,但也不是。这是因为,人们日常所说的“经验”指的就是人的经验,这是日常经验的定义。可是,西田这里说的是一种哲学上的经验,他把这种经验命名为“纯粹经验”,但这两种“经验”也是有关系的。纯粹经验会被人的经验做某种体会,但超越个人的经验。他用“纯粹”这个修饰,指没有添加任何人工的假定,是真正经验的“原样状态”。

其他民族不容易理解这个,但了解日语的人,会有比较好的理解,这与日本人的习惯有很大关系。简单的说,他们很少用主语。让我们以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为例。

小说的开头一段是很多人可以背诵的名段。“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信号所に汽車が止まった。”中文翻译为“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前两句没有主语,使读者有随着主人公进入雪国身临其境的感受。时间(冬季的夜晚)地点(雪国、火车)交待得十分清晰。

按照西田的理论,我们可以说,这样的经验已经存在在那里,并不是某个人看到才出现的。主人公得到的是基于主人公个人背景得到的经验,读者得到的是基于读者本人背景得到的经验。我们的经验因此不同。但所有这些不同,都来源于原来存在的一部分。那个原来的存在,就是纯粹经验。

因此西田的 “纯粹经验”不仅决定每一个特殊的感性和知识经验,而且就是实在的基本形式,是要理解所有不同现象的“唯一现实”。思维或判断,意愿和智力直觉等认知活动都是这个纯粹经验的衍生形式,而且是这个现实在起作用的体现。客观现象同样源于纯粹经验。

用“纯粹”这个字眼,西田“意指经验的状态,如其毫无待审的差异一样”。如果我们从一个逻辑的、分析性的视角描述它,作为唯一实在的“纯粹经验”就已经“被某种思想玷污了”,换句话说,为反思性的思想所玷污。

这里,西田所说的纯粹经验,先于感知者与被感知者的接触,就是我在量子禅理论里所说的量子态实在。而所有的后来经验都是纯粹经验的衍生品,由各种量子测量“坍塌”形成。纯粹经验,就是量子多象性的实在。这个实在由人们体验,产生具体个人经验。这个量子多象性的实在,其内涵应该超过所有人类的感知,但如果从来没有被人类感知的话,说出来也没有意义。因此,我在量子禅理论中把实在,即西田的纯粹经验,定义为所有可能的个人经验的总和,所有个人经验集合的并集。物理学家约翰惠勒说过的一句话与这个一致,他说:“No phenomenon is a real phenomenon until it is an observed phenomenon.” 可是,有些经验,即使我们假设不易被人们体验到,但也许将来某天会被某人体验到。所以,纯粹经验也可以定义成所有可能经验的集合,与人无关。

但量子禅与西田还是有些不同。西田认为,“纯粹经验”始于主谓宾行动之前,主谓宾的经验是这个经验衍生出来的。量子禅哲学则认为,在观察者观察体验之前,观察者与目标又可能已经成为一个量子态,通过量子纠缠。

西田说:“我论证的要旨乃是真正的实在既不是意识现象也不是物质现象。”而我经过分析认为,量子禅的实在包括一切的客观也包括观测者的主观。而观测者的主观也是整体实在的客观。因此,量子禅理论同意西田:真正的实在既不是意识现象也不是物质现象,但更确切地说,真正的实在既是意识现象也是客观物质现象。

纯粹经验也可以与笛卡儿的想法相对比。笛卡儿得出了“我思故我在”的结论;西田认为笛卡儿之“意识必须统一,必然是某个人的意识”这个概念是武断的,因而发展出一套先于主体“经验”的哲学。量子禅哲学则认为:经验既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即:既是某个人的意识,也是整体纯粹经验的。是多象的。